過去賣塑料怎麼了,今天就是要挑戰樂高
“外省仔”對汕頭的印象,往往是永遠溫暖的天氣,街上穿梭著的各種各樣的摩托車,街邊懶散的小攤販和粿條湯飄來的熱氣。但在這些最直接的觀感之外,很多人並不知道它的另一個身份——中國重要的玩具產業聚集地。
這些玩具企業就聚集在位於汕頭東北部、佔地約345平方公里的澄海區。
這樣一塊麵積與北京豐臺區相當的土地上,遍佈著不計其數的玩具廠,很多玩具公司甚至就夾雜在居民樓中間。公開資料顯示,澄海常住人口82萬,從事玩具相關產業的就有13萬,全區從事玩具禮品生產經營單位有3萬多家,不僅城區有廠,各個鎮都也有自己的玩具工業園。此外,這裡還有43個淘寶村和7個淘寶鎮。
澄海這座以往存在感並不高的玩具工廠,如今正因為一些玩具品牌的走出而收穫名氣。而就像其他許多處在變革中的實體產業,澄海玩具業也正經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轉型。
危機
在決定接過父親一手創辦的玩具廠的那一刻起,詹卡達就明白自己將要面對怎樣的考驗。
在這之前,他已經在自家工廠的流水線上呆了一個月,在倉庫庫房又呆了一個月。他回憶起兒時放學後經常到工廠看工人們組裝玩具的場景,只覺得那好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快樂,“到身在其中的時候,才發現和以前作為旁觀者是完全不同的感悟,積木生意並沒有那麼好做。”
父親詹克華創辦的“啟蒙”積木成立於1994年,彼時正是澄海玩具產業發展最為紅火的時候。
澄海的許多玩具廠都是由塑料廠等工廠演化而來。上世紀70年代,這裡聚集著塑料、紡織和五金等產業,本地也有很多剪貼、彩繪的手藝人。到70年代末,開始有澄海人利用自己家香港僑胞的資源,開辦家庭作坊,承接港商的玩具來料加工業務。當時正值改革開放,加上潮汕人重血緣,於是澄海從此逐漸形成了家族式的玩具生產網路。
詹克華的發家史和澄海諸多玩具廠的發展軌跡是一致的。啟蒙積木的前身是他於1984年創辦的華信塑料模具廠,詹克華本人也正是模具技術工人出身。
90年代,在政府的各項扶持下,玩具逐漸成為澄海的支柱產業。90年代末20世紀初也是全球玩具業發展紅火的時候,只要你能想到的玩具,基本都能在澄海找到。澄海的玩具企業大都是做批發生意,模式以代加工和外貿為主,每年都有很多國外採購商來此採購玩具。這門生意很賺錢,成本只用二三十塊錢的一個公仔,賣到國外能翻3-4倍。
據說在當時,不少經銷商親自跑到啟蒙積的木工廠,都不一定能拿到貨。
然而,和影視劇裡順風順水繼承家族產業的富家公子們的故事不同,詹卡達所在的玩具行業,此刻正面臨一場從市場環境到消費者需求的全方位轉折。
他首先要面對的,是澄海玩具產業一直以來存在的發展隱患——儘管過去塑料、紡織等產業的發達為澄海玩具業的發展提供了條件,乃至成為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澄海玩具業的優勢,但就像從未有人會關心身邊的塑料製品和手裡的布來自哪裡,澄海玩具業在很多人眼中的存在感一直很低,這也導致其在整個玩具供應鏈中的地位非常被動。
“成立後的十年間,我們一直在做出口的玩具。國外流行什麼,我們就做什麼,沒有一個固定的產品線。”另一家來自澄海的玩具品牌“森寶積木”的總經理林澤哲說道。森寶積木創辦於2003年,據林澤哲回憶,森寶的啟動資金只有兩萬元,當時他租了一個廠房,僱傭了十幾個工人,自己則“包括打包送貨擰螺絲,什麼都幹過”。
沒有自己的東西最直接的後果,就是使這門生意變得十分脆弱——遇上全球經濟狀況不好的時候,接不到訂單的玩具廠只能關門歇業。
澄海玩具企業面臨的危機還不止於此。
從基層做起的詹卡達收穫到最直接的感受就是,近年來隨著勞動成本上升,廠裡招工也越來越難,加上玩具製造手工操作多,效率低,生產出的玩具質量也越來越不穩定。“在我父母的年代,他們本身雖然對於整個自動化生產就已經比較重視了,但自動化只是在整個製造過程中減少人的使用,卻沒辦法實現工藝的穩定。”這種狀況讓詹卡達很煩惱。
在意識到公司在“管理、硬體和軟體層面”都有巨大優化空間後,詹卡達和弟弟開始著手製定一套能讓公司“闖出新天地”的“大計劃”。他記得有一次,他們一直和父親足足談了一個通宵,起初父親還擔心他們步子會不會邁得太大,但最終還是被兄弟倆要把公司“做大做強”的決心說動了,父子三人越談越興奮。
改變
如果不是疫情,澄海玩具產業的諸多問題或許還不會如此明顯地暴露出來。
首先是銷路。“這兩年來受到疫情影響,特別是海運物流等國際物流價格高漲,海外消費市場比較低迷,澄海玩具產業確實也受到了影響。”汕頭市澄海區電子商務產業協會執行祕書長林鐸這樣表示。以出口為主的澄海玩具產業在疫情中顯然打擊不小,就今年來說,考慮到疫情對海運物流時間的影響,往年6月才開始運輸的訂單,今年3、4月就已經著手開始外運。
然而這只是短期的應對,對於已經受疫情影響長達兩年多的眾多澄海玩具企業來說,要活下去,就必須另尋出路。
林鐸總結說,面對疫情下海外供應鏈轉移的狀況,澄海玩具貿易商大體可以分成兩個轉型渠道:一部分是跨境電商,一部分則是國內電商——把國內電商說成是澄海玩具企業當前的轉型路線之一,可能是件讓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的事:畢竟在國內各路電商已經如此發達的今天,哪家賣東西的還沒有上線電商平臺,聽起來實在是不應該。
但這確實就是澄海諸多玩具企業的現狀,其中就包括詹卡達從父親手中接過的啟蒙積木。
大多數的澄海玩具廠家,在稱斤賣的玩具批發之外,一直以來都只做線下銷售,連營銷方式也十分傳統——包括通過電視廣告實現曝光,在商超進行陳列,基本都是通過經銷商鋪貨銷售。就像詹卡達說的那樣,“我們走的一直都是穩定的產品路線,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爆品效應”,而“啟蒙積木已經存在了二十幾年,會有固有的一些印記,要去調整這種印記其實是非常困難的”。
直到2020年5月,成立26年後的啟蒙才正式在天貓開設了旗艦店。
轉型國內電商,儘管看上去是一種被動的應對,但放到現在,似乎又是對國內市場趨勢的順應。開旗艦店就意味著,澄海的玩具廠家們要拋棄過去“國外流行什麼,我們就做什麼”的觀念,要形成自己明確的定位和品牌。
一個離不開的關鍵詞是“潮玩崛起”。公開資料顯示,至2021年底,全國範圍內共存超過491萬家玩具相關企業,潮玩相關企業超3千家,其中2020年我國潮玩企業新增572家,同比增長15%,為歷年第一高。不少電商也針對潮玩品類做了更多規劃,比如天貓就在今年將整個大玩具行業升級到一級行業之後,又對玩具進行了兒童玩具市場和潮流玩具市場兩部分劃分,還把積木品類從葉子類目升級為了行業大的二級類目。
潮玩崛起反映出玩具行業的兩個趨勢恰恰是:越來越多的玩具企業正在明確將成年人作為主要開拓的物件,以及越來越多的玩具企業正在形成“品牌”的意識。
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下,詹卡達在2019年成立了Keeppley玩具品牌,一改過去啟蒙積木產品品牌辨識度低、只便宜賣的狀況,做起了專門面向“Z世代和新銳白領”的積木。儘管該如何定位Keeppley最初一度也曾讓詹卡達困擾,“啟蒙到Keeppley的轉型,最艱難的就是確定Keeppley是一個子系列,還是一個獨立品牌,”他說。此前,啟蒙一直做的都是兒童積木,Keeppley則是之前完全沒有過的新嘗試,能不能開啟市場,誰心裡也沒底。
好在結果是好的。讓詹卡達反覆回味的成功案例,是Keeppley在去年生產的中國航天系列積木和火星探測器主題積木,兩者一起為Keeppley貢獻了2021全年30%的線上銷售額。詹卡達驕傲地說,這是“我們青年和成人潮玩產品開發策略的完美開局”。
要做品牌,也意味著要拿出更好質量的產品,必須從生產工藝和流程上下文章,提高生產效率。
詹卡達也開始引入“智慧化”生產的概念。他解釋道,“自動化”和“智慧化”的區別就在於,前者更多還是依靠技師獨立作業的能力,每臺裝置因為師傅調教的好,整個生產效率就會比較高;智慧化則等於將大家的智慧集結起來歸納到系統裡,無論哪個師傅操作,都能夠保證以同一套標準來實現生產。
現在,父親已經完全放心把廠子交給詹卡達和弟弟來管了,大多數時間只是去一去模具房和老師傅們鑽研一下模具。雖然在轉型過程中不免會觸及一些與父親多年經銷商老友的利益,但父親依然對詹克華的任何決定都給予了支援。
目標是超越樂高
就像可口可樂定義了碳酸飲料,有著近百年發展史的樂高也定義了積木這一玩具品類。它不僅是積木玩具行業的先行者,也是行業標準的制定者。對於轉型中的澄海玩具企業們來說,想要在積木市場立足,一定繞不開與樂高競爭的話題。
樂高影響中國市場的一大體現在於,它讓越來越多中國消費者認識到,積木也是可以給成年人玩的。但弔詭的是,這一認知很長一段時間似乎都只存在於樂高出品的積木身上,大多數人對國產積木的印象,依然是“低幼”、“便宜貨”,中國玩具企業一直沒有做出一款能真正讓成年人愛上的積木玩具。
“中國積木市場長期被樂高獨家壟斷,樂高一家的市場佔有率就在50%以上,這是一個非常不正常的狀態。”一家位於澄海的玩具品牌“TOPTOY”的創始人兼CEO孫元文這樣表示,“可國內明明有非常成熟的供應鏈、國內最好的積木代工廠。”
在國內玩具企業尚無“品牌”概念的階段,樂高一度是澄海玩具廠家們瘋狂模仿的物件。
林澤哲創辦的森寶就曾是樂高的中國信徒。2012年,樂高大舉進入中國市場之時,林澤哲判斷積木將在國內市場大有前景,於是決定停掉森寶以往所有玩具品類的生產,全心全意轉做積木。他的決心很大,“我自己的幾套房子都拿去貸款來做這個專案,相當於是我人生的第二次創業”。但他也承認,“在那個時間段,我們跟樂高還沒有差異化”。
想要和樂高打出差異化,撼動樂高在積木市場的絕對地位,剛剛打算走品牌策略的澄海積木廠家只能通過一種游擊戰的方式,在樂高的短板上下文章。
樂高的短板之一就在於,複雜的組織結構往往使其在產品創新過程中顯得不夠靈活,這時,澄海玩具企業“作坊式”的傳統生產特色,優勢就體現出來。“在推出某一個新系列時,我們可以做小範圍的嘗試,但是作為樂高這種大公司,他是沒辦法的。”林澤哲總結說。舉例來說,森寶推出的流浪地球IP系列積木從簽下IP到上市只用了45天,而樂高的一個專案,至少需要一年。
“這就是產品力創新靈活性的問題。”他說。
樂高的另一個短板則是,儘管有足夠的產品豐富度,但中國消費者更加本土化的需求卻無法被滿足。其中樂高的硬傷可能恰恰在於,一些更適應中國消費者口味的核心IP資源無法拿到。
大部分有志打造出品牌的澄海玩具企業形成的一個共識是,樂高是不可能把所有的IP主題全部做完的。“樂高不可能拿到中國大國潮IP,因為它畢竟還是一家外資公司。”林澤哲說。森寶開發生產、最讓他引以為豪的山東艦拼裝積木正是這樣的“中國大國潮IP”產品。這款積木於2020年初上市,共有3010片組裝零件,幾乎完整還原了我國第一艘國產航母山東艦的所有外觀細節。這也是國內軍事行業第一次授權生產聯名文創產品,因為涉及機密,在設計過程中所有與產品設計無關的山東艦圖片最終都要被刪除掉,更不用說類似的IP會被授權給外企。
“當時三次送審,都是我們的同事開著車,帶著山東艦的艦體去北京,再開車送去海灘審的。”林澤哲回憶山東艦積木開發過程的不易。
森寶出品的山東艦001號產品後來被北京軍事博物館永久性收藏。而有了山東艦積木的成功經驗,森寶隨後又陸續開發生產了流浪地球和中國航天等IP積木產品。與之類似,詹卡達在啟蒙積木的基礎上創辦的Keeppley品牌也走起了與國潮IP結合的策略,推出了中國航天系列、新中式街景系列、故宮系列以及新年限定的鴻運錦鯉等產品。
這些大都也是積木玩具從業者們口中成人向的“收藏級”作品。
“這類作品遠比一百個平庸的作品珍貴,因為市場永遠不缺沒有創新、沒有細節的平庸作品。”每當提起積木,Tango都顯得異常認真。他目前的身份是積木品牌“拼奇”的產品合夥人,這家公司生產的《武林外傳》國潮積木曾一度出圈上過熱搜。
拼奇的創始團隊來自各行各業,有高新科技、網際網路、廣告4A……唯獨沒有玩具行業,但他們的共同點是,都是深度積木愛好者,“正式成為積木行業從業者前,我們就已經閱套裝無數了。”2020年,幾位積木愛好者來到澄海,創辦了拼奇。一定程度上講,拼奇其實代表了更年輕的一代玩具從業者對於積木的認知。
“積木不是功能性產品,和其它的精神消費品一樣,積木是傳遞個人喜好、文化審美、價值主張、情感寄託的載體。”Tango接著說道。在他看來,那些與國潮IP結合的積木,恰恰也是最能打動中國消費者的作品,“我們可以不懂積木行業,甚至不懂玩具行業,但我們一定懂得自己。”
“懂得自己”,讓澄海的積木廠家們有了超越樂高的底氣。
“我們本身是一家中國企業,對於整個中國文化是更瞭解的。”詹卡達對積木的理解和Tango不謀而合,“那些小小的積木零件,其實是體現了我們整個工業現代化和文化成果之一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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